这位与梵高、塞尚并称“后印象派”三巨头的高更,仿佛比梵高更冷漠而不近人情。35岁那年,像似领取了神示,毅然抛家别室,摆脱巴黎文明,跑到蛮荒的大溪地。放着五个孩子的父亲的责任不承当,而要去波里尼西亚的荒岛,写作,绘画。他把后半生都赌进去。这种事,也只有艺术家能够大着胆子干出来。高更的偏执,狂野,癫疯,令人瞠目结舌。
舍得,舍得。不舍,哪有得?放弃安稳的日子不过,却要另辟天地。从零开始,也许,还会以零结束。保罗当年抛妻别子的时候,是不会想着要当什么“后印象派”的吧。所谓“后印象派”,不过是后人一厢情愿赠给保罗的一顶帽子而已。
后来,当我继续挖掘有关高更的资料,有了截然相反的发现——原来,他并非真的那么勇敢而惊人。当他在巴黎卑微地做着一个股票经纪人,由于遭遇大背景下的经济萧条,终于成了被裁员中的一分子。原来他放弃巴黎文明的行为不过是一种被动——噢,到这里,史料终于把高更还原成一个人,他不是神。这个人也有人生的小烦恼。一个失业的男人,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男人往往能做出惊人的决定来,所以他去到法属殖民地的荒岛。
我愿意以一个正常的凡人角度去揣测高更。
曾经,在小城,有一段日子,于临睡前,喜欢翻翻高更那些作于大溪地的画。无比热爱《长夜》——无穷无尽的寂寞孤单,被谁独自承受着,且深信自己有这个慎独的能力。还有《愉悦之地》,那是蛮荒的凄凉之地,她永远跟随我们的灵魂。那纯洁的女人,初萌的小草,易朽的枯树……还有那深埋于内心的爱意,温暖,抚慰,懂得——她是值得我们热爱并深深怀念的物事,所有的,一切的。
最值得珍爱的是那幅《芬芳,芬芳》,那里的爱情青翠欲滴——一生最柔软的部分,于灵魂处血肉相连。男人,女人,遥遥对望……满地麦穗金黄,天边飘过柠檬黄的云彩。静谧的,天老地荒。内心,有热泪滚过。爱情,睡过去了,始终沉默不语。一切还原成初始的宁静,像我们的前世,初来人间。
张爱玲在《忘不了的画》里,说到高更的《永远不再》。是个夏威夷女人:
“想必她曾经结结实实恋爱过,现在呢,‘永远不再’了。虽然她睡的是文明的沙发,枕的是柠檬黄花布的荷叶边枕头,这里面有一种最原始的悲疮。”
许多女作家写过美术随笔——绘画与文学,大抵是相通的。须兰、迟子建、林白等人的美术随笔,纵横驰骋,各有千秋。迟子建在早年,曾以名画为引,写过一篇小说。今年,我又看见她写的有关俄罗斯的一位著名壁画家的随笔,举重若轻的笔融中,隐约显出佛性的光芒,柔柔地团在一起,为灵魂取暖。读完迟子建,我匆忙打开电脑,搜寻那位画家的壁画——那些高倨教堂穹顶之上的画作,宛如交响乐,那么令人秉神,仿佛一下子找着了精神上的小我,它获得了一次受洗礼的机会,为此深感抚慰。
那么,继续大溪地之旅。
深夜里,另一个我,仿若成了高更画笔下那个手中持花的女子,赤了一双冰凉的脚,裹一袭粗糙的绿色衣裤,呈现着朴素之家的大方无惧。捧着一束浅粉色系花朵,微微侧转头……一个存在于千万年的活生生女子。花朵依然,容颜依旧,树木,土地,微风,一切未曾改变过。
女子入画,让这个世界宁静下来。中国的油画家里,喜欢何多苓,还有广东的谢楚余。更多的是喜爱他们的女性系列。诗人翟永明的气质里,充盈着一种危险意味、异域感及神秘感,均为何多苓所捕捉到。翟永明与何多苓,应该是相互成全吧。谢楚余的女性系列,着色温暖,芬芳,流韵,一派柠檬黄——深冬寒夜,阅读她们,有美貌佳人红灯坐的暖意与惆怅。美,总是令人惆怅的。
大溪地时期的画中女子,因了高更,从而获得了永恒。这些女子,一辈子均停留在最美的时刻,永远不老的。艺术永远不老。而你我的情怀,则日渐布满银霜,恰似一场午夜大雪,覆盖了所有往事——我站在日子边缘,瑟瑟发抖。
如今,重看大溪地系列,分明有了别样——那些画作一律是巫气的,人间烟火悉数退去,让位给了灵魂,灵魂很轻,是漂浮的,如深冬的枯荷,始终落不到生活的实处,不比如今的我,一边写作一边煮饭,久坐电脑前,忽然一个激灵——哦,又到了厨房时间,于是,站起来,毫无留恋地系上围裙,全情投入到一日三餐的烦琐里。也不是多无可奈何——因为我找着了缓冲地带,仿佛去意已决,但并非逆来顺受。不知道这算不算活得明白。人们不是都在说——哪见文字锅里煮?这些,如今我都明白过来,点点滴滴,不打折扣的。一明白过来以后,再看高更的画作,就是巫气重重了。只是,它们依然可以把我打动,这么着,虽然身陷一日三餐的凡俗,但它并未把我的精神面貌消耗掉。这真值得欣喜。
(责任编辑:凌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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