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吴祖丽
写草木散文的作家中,喜欢汪曾祺。一草一木,在他笔下,都有表情,有气韵。
而且,他是高邮人,高邮跟金湖是近邻,语言有许多相同之处。他文章中的俚语和方言,宛如有魔力的神来之笔,很轻易地带我回到温暖的乡间童年。
小时候,我们也把芡实呼作“鸡头米”,把知了呼作“都溜”,我的祖母尤爱赞叹,“栀子花,碰鼻子香”。甚至,他在散文《花园》和《夏天》里两回写过关于巴根草的童谣,我们也念过。仿佛可以看见,扎羊角辫穿花罩衣的一个我,伏在祖母膝上,听她一字一句教我,“巴根草,绿茵茵,唱个唱,把狗听。”我听见自己问,小狗是谁啊?祖母说,小狗是你啊。
巴根草是小时候常见的野草,贴地生根,横七竖八的。早春,越冬的麦苗还未返青,它就已然绿意盈盈。到了夏天,田间地头蔓延得到处都是。我们挑不到猪菜的时候,就会铲它们充数。小锹铲过的草根冒着绿色的汁液,空气中留下短短一缕清新甜香。没过几天,那些断根处,就会重新长出更为茂盛的茎叶。
先生写草木,写巴根草,一点不土,反而极雅致,极娟秀。大约与他幼年所承家学有关,祖父是清末拔贡,外祖父是同光年间有名的诗人。读他的散文,像听一个邻家老伯谈天说古。这个邻家老伯好脾气,一切经他说起来,都生趣味。他的许多看似口语话和大白话的地方,却自有境界和深意。似乎,又得了明清小品文的清雅,素朴中流露着洒脱的名士气。这种道理如做菜,高明的厨师不是用山珍海味攻陷你的味蕾,而是一饭一蔬。家常一道青菜豆腐,也能做出“人间至味是清欢”的惊喜。
读很多遍他的《花园》《夏天》《人间草木》《葡萄月令》等名篇,想学他文章中那种气度。读得多了,有的地方都会背了,比如:
“我的脸上若有从童年带来的红色,它的来源是那座花园。”
“想起绣球花,必连带想起一双白缎子绣花的小拖鞋,这是一个小姑姑房中东西。”
“香橼花蒂的黄色仿佛有点忧郁,别的花是飘下,香橼花是掉下的。”
这篇《花园》,字字珠玑。散淡清明的行文里,带着沉郁的调子。大约回忆总是门楣上对联纸渐渐褪却后的旧红,有着愉快的惆怅。
《夏天》也好。“夏天的早晨真舒服,空气很凉爽,草上还挂着露水,写大字一张,读古文一篇。夏天的早晨真舒服。”读的人也舒服,仿佛看见写完字的人把背靠着椅子,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。
先生的小说亦散发草木气息。他承启和深化了小说的散文化风格。他说,“散文化小说作者只是画一朵两朵玫瑰花,不想把一堆玫瑰花,放进蒸锅,提出玫瑰香精。人像要求神似,轻轻几笔,神气全足。《世说新语》,堪称范本。”
1980年,先生60岁那年,创作了小说《受戒》。《受戒》,一方面是受恩师沈从文的影响,创作出的另一部属于高邮的《边城》,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散文化小说的范本。
故事很简单,说的是荸荠庵的小和尚明海和邻家女孩小英子,从青梅竹马到纯美相恋的故事。清清淡淡的白描手法,水墨画一样,画出了水乡的田园风光,画出了里下河地区的民俗人情。
比较有意思的是,小和尚也是可以恋爱的。荸荠庵竟意外地可以充满烟火气,当和尚竟是种谋生的职业,“他的家乡出和尚,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,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,有的地方出箍桶的,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……”
明海生得面如朗月,声如钟磬,聪明记性好,读过《三字经》《百家姓》《四言杂字》等书,而且会画画。小英子也好看,“白眼珠鸭蛋青,黑眼珠棋子黑,定神时如清水,闪动时像星星。浑身上下头是头,脚是脚。头发滑滴滴的,衣服格挣挣的。”(我们小时候,大人夸哪个姑娘媳妇利落能干,也会说她“俏刮刮,格挣挣。”)荸荠庵靠着英子家。明海老爱往英子家跑,帮着干活,画绣花样子。英子娘还认了他做干儿子。
小英子性格开朗,一天到晚咭咭呱呱。在田里赤了脚踩荸荠时,“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”。明海看着她的脚印,傻了眼,“五个小小的趾头,脚掌平平的,脚跟细细的,脚弓部分缺了一块”,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,他觉得心里痒痒的。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。这些文字真正生动有趣。
先生说过,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平复过于哀伤的人心,给人快乐。在我心里,《人间草木》一直有治愈作用,如浊世中的一线清流。每次翻开,都会微笑着回到念童谣的年纪。
巴根草,绿茵茵,唱个唱,把狗听。
(责任编辑:凌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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