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程福康
一
淮安襟吴带楚,早已惯见千帆过尽。那无数的商旅舟楫带来无尽的喧嚣繁华,至今仍落在里运河畔的桨声灯影里。
康熙乾隆的龙舟多少次停泊在了清江浦?那时候,运河畔市井的烟火想必已让位于皇家的高贵森严。百姓遥望河中的楼船,无法一睹真龙天子的尊容。他们指指点点,然后在茶楼酒肆里品味着这一时的盛事,日子长了,终于将国家的大事品味成了风花雪月。
民间的故事构成另一种历史。在这里,乾隆醉酒了,题写“清江浦”时,将“浦”字的一点,点到了横笔之下。在这里,皇帝内急,将一泡尿撒到了运河里。至于岸上的御碑,记载着皇上对漕运河工的指示,寄予了天朝对国计民生的关切,慢慢地尘封于时间,最后漫漶得不堪辨识。
淮安是漕运总督驻节之所,漕运关系国运兴衰,漕督几乎身系天下安危。走到康乾盛世,这是帝国最后的辉煌,也是漕运最后的辉煌。
帝王之舟就这样停泊于历史深处。
二
漕运总督杨殿邦没有享受过在淮安晋见皇帝的待遇,他任漕督已是道光末年。时势急转直下,漕运沉疴尽起,他在咸丰即位之初进京面圣,正式提出漕运改海运的建议。可调转帝国之舟的航向,已不是他能力挽。
杨殿邦的漕舟也停泊在了清江浦。在漕运史上,杨殿邦可能是任职年龄最大的一位总督。那时候他已年近八旬,早欲告老还乡。他的家乡在泗州乡下,离淮安并不远,可是却迟迟未归。这次,他在巡察的途中,坐在船头遥望着两岸的平畴,不禁想起”葫芦套”里纵横的阡陌,也想起盱眙城里起伏的山峦,再回望自己四十余年仕途,一丝倦意油然而生。
但他很快就听到了乡音,清河知县吴棠来漕舟之上汇报工作,还带来了自己的父亲。吴棠是杨殿邦曾经的学生,直接的部下,更是老乡。他对吴棠很满意,视为衣钵传人一再提携。吴棠的父亲比他小三岁,亦已白发苍苍。
那个黄昏,杨殿邦的漕舟在清江浦停留很久。他不再考虑漕运改海运,而是对酒话桑麻。多年之后,吴棠在《杨叠云师诗集序》里有如下记述:先生丙午冬督漕淮安,招入节署,习吏事。己酉至壬子,棠任桃源、清河、邳州,先生漕舟过境,闻民间说牧令事,辄喜动颜色。是时先君迎养在署,年八旬,先生长先君三岁,两老人话故里湖山事,观者以为耆英复见。
这也许是杨殿邦最后一次享受这份静谧时光。不久之后,太平军就打到了扬州,杨殿邦在前线战败,被朝廷革职,留在军中戴罪立功,随即逝于军中。
三
多少船泊在淮安、泊在清江浦,来了又走了。历任漕运总督,皆如杨殿邦一样登场、离场,最后只留下模糊的面影,连总督部院也逐渐荒废,只剩残垣断壁。倒是吴棠,在清江浦留下了更远的回声。
吴棠没有辜负杨殿邦的培养,在时代的风云际会中,终也与恩师一样,成为漕运总督,屡任封疆大吏。《清史稿·吴棠传》说:(咸丰)十一年,擢江宁布政使,署漕运总督,督办江北粮台,辖江北镇、道以下。漕督旧驻淮安府城,棠以清江浦地当冲要,筑土城驻之。是他把漕运总督部院从淮安搬到了清江浦,是他修筑了清江城,奠定了今天淮安主城区的基础,也是他在这里大破捻军,保住一方百姓。光绪元年他从四川总督位上病退,翌年逝于滁州。
位于里运河畔的吴公祠,是当年全国敕建的“吴勤惠公祠”一座,也是经过百年风雨,如今仅存的原祠。整饰过的祠堂面向里运河,河的两岸再也不是当年的模样。岁月翻过了百年的书签,漕船与龙舟都不再出现,只有这运河水缓缓流淌,还有两岸的千门万户,篱落灯火生生不息。
在吴棠的暮年,他应该会想到清江浦,想到这条运河,想到漕船与恩师。他在这里也是阅尽千帆,登上过不同的船只,处理过各类事务,留下了人生中最深刻的记忆。但有一条船,他真的登上过吗?如今,叩问吴公祠,没有答案,只有运河吹来的阵阵风声。
四
清人笔记《崇陵传信录》载:叶赫那拉氏父任湖南副将,卒于官。姊妹归丧,贫甚,几不能办装。舟过清江浦,时吴勤惠公棠宰清江。适有故人官副将者,丧舟亦舣河畔。勤惠致赙三百两,将命者误送孝钦舟。覆命,勤惠怒,一幕客曰:“闻舟中为满洲闺秀,入京选秀女,安知非贵人,姑结好焉,于公或有利。”勤惠从之,且登舟行吊。……
在野史里,这是一条泊在清江浦的民船。这条船与龙舟、漕船一样,同样也泊在帝国漕运的余晖里。但这条船被寄予的背景,所饱含的内涵,令人津津乐道,恰恰与清江浦人对龙舟的品味一样,成为民间下酒的干粮。这就是另一种历史的魅力。
真假已不再重要。是非成败转头空,满村听说蔡中郎,能留下故事还是好的。有清一代,共有90位漕运总督,杨殿邦是第70位,吴棠是第74位。光绪三十一年(1905年),漕运总督裁撤,繁华落尽,惟余追忆。我们今天回望淮安城与清江浦,真的喜欢这是有故事的地方。
(责任编辑:凌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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