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□ 宋长征
我需要描述一幅画。静物。空旷的老河滩,流云作为永恒的形状在天空飘荡,夕阳,老祖母刚刚烙好甩在天上的一张饼。还有几枚游荡的柳树叶儿,寂寞的鱼儿般游来游去。此时,时间静止,一头归家的老牛张开嘴,哞声也静止在时间的宣纸上。
我的童年几乎就在如此静止的画面中度过,常常一个人站在村庄的黑白背景中,一帧一帧翻过,童年,少年,一直翻到盛年。我发现村庄里的事物几乎没有改变,人还是那些记忆中的人,老屋还是那些沉默千年的老屋,土墙的头顶,永远顶着一株狗尾草在风中摇曳。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?当我们说完“一二三四五,我们都是木头人,不许说话不许动,否则罚你钻狗洞”时,几乎能听见时间戛然而止的声音。
张木大张着嘴巴,与头几乎不成比例,像是饿死鬼托生的,像来世上只不过是为了讨一口吃食。李铜锤正弯着腰,出门时母亲给戴在脖子上的保命符掉在地上,一只过路的蚂蚁正要爬上去一探究竟。胡小花刚刚还在笑,银铃般的笑声串成一串,挂在老河滩的一棵榆树上。
有关木头人的游戏规则,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走来的人都清楚,就像屁股上的一块胎记,会带进来日的坟墓。到了那一天,即使游戏结束也不会再醒来,一个人守着漫漫长夜,真的将血肉的生命融进了几块薄薄的木板中。
我常常是胜者,这并不一定代表我在某方面处于优势,恰恰是天生的呆板与无趣促成我好静的性格。游戏开始,我基本能保持原初的形状,双臂下垂,嘴角上扬,眉头皱起,打着补丁的裤子里钻进秋天的第一缕风,裤裆里顿时清爽无比。我希望这样的时刻能继续下去,如此,便不会有饥饿与孤单的忧伤。
第二届国际发呆大赛在北京举行,与首届几乎如出一辙,获胜者是一个刚满20岁的小伙子,首届则是韩国一位叫金智明的小女孩。为什么?人在生命初期的单纯是一生的王冠,山是山,水是水,村庄是一座生发黑甜之梦的摇篮。我们在时间中行走,耳濡目染狡黠与腹黑,渐渐学会了圆融,渐渐懂得了向利而生;同时忘却的恰是从母腹中带来的单纯,与眼神中的清澈与舒缓。
窃以为,能迅速入定的人,距离母亲的子宫最近。能听见血脉汩汩而流的声音,能听见母亲极富节奏的心跳,能听见窗外啁啾的鸟鸣,能保持生命中最原始的形状:双拳紧握,身体呈自由弯曲状,双目紧闭,在羊水的柔波里自由落体。
静止所带给我具体的益处是,能以最快的方式进入书写状态。这是一座烟火气息浓郁的小镇,清晨醒来,超市的喇叭在重复播放优惠信息——鸡蛋便宜了,两块八一斤,西瓜便宜了,四毛钱一斤,赶快来买,来得晚了买不到。街边的烧饼铺在叫——卖烧饼来,甜烧饼,五香烧饼,刚出炉的烧饼……声音的波涛此起彼伏,人如在一片浩大无边的汪洋里,找不到停泊的岸。
鲁迅笔下的“木头人”,是行尸走肉的代名词。《藤野先生》中,当日军枪毙据说为俄军探子的中国人的时候,一群目光呆滞的中国“木头人”在麻木围观。《药》中,将儿子的命运系在人血馒头上的懦弱的华老栓,哀其不幸,怒其不争。这属于“木头人”的延伸。
看到张木的最后一眼是在县医院的病床上,矽肺病晚期,呼吸困难,看见我到来时,他欲从病床上坐起,终未成功,几声重重的咳卡在腔子里,憋得满脸通红。拜水泥厂所赐,多年的车间劳动让张木终于倒下,倒下的还有一个贫穷的家。该做的都做了,仅有的补偿也将耗费殆尽,人还是要成为一块将要腐朽的“木头”。
时间仍然在面无表情地流动,一场游戏结束,却有太多无奈的结局。
(责任编辑:凌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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