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 苏宁

　　乡下的人家，过了一世，置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吗？即使结婚，也就一间屋，两只水瓶，一个小炉子，几床被褥。那被褥用了半世，早僵硬不堪了，一直想请弹棉花的工人重新来弹，可一问，重弹一床被居然要几十块钱，多半也就放下这个心了。等再过上几年，到了非重弹不可时，那平常天天见的走街窜户弹棉花的人却再也不见来了。不知是病了还是老得走不动了。还有年轻的人会这个手艺吗？这又脏又累、天天一头灰一身旧棉花绒的事，年轻的人再不会来做的吧。听说城里有弹棉花机，可那工钱一定也贵，况且，总不能为几床旧棉花被再雇辆车到城里走一趟吧。所以，这旧被，因为不舍得扔，也就坚持着用了。天好时，用太阳一晒，也还是软的。这些棉花，都曾是自己亲自所种，自己种的东西，真的是不辜负人，用了一世光景。人老了，十场太阳晒过也不会中用，可这棉花，一场太阳一晒，又会给人带来温暖了。如果夜里还是冷，被子里放一只热水袋也就和睡新弹的棉花被一样了。

　　所以，太阳好的下午，从那些乡村院落走过，一床一床晒在阳光里的，都是经年的旧被。偶尔一张鲜艳的松软好被也晒出来，那一定是这里住了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妇。我突然懂了为什么看到的那些新婚人家，总是被双方父母赠予很多新被，足够盖一生一世的被，各种小东西，小到锅铲、水壶。也懂了乡间嫁女为何在意彩礼的多少轻重。理解了那些女孩父母如何期待趁着一场新婚，恨不得置齐女儿一生用到的物品。他们自己是过来人，早已懂了时间的力量，懂了穷字和累字，知道不管对生活有怎样一颗血心，最后都将被时间收服、管束和消耗。最后，可能连置一件好用的、可心的东西的心都会没有了。

　　这些住进福利院的老人，他们的电器多只停留于电视、电饭锅、收音机、电风扇这几种，几乎人人如是。还有夜里下田或走夜路时要用的手电筒，这些一起，置齐了，也是奢侈的家业。至于衣服、首饰、对生活无用的东西，他们那一个时代的人是不大有兴趣添的，皆是没有的。只是放着用来看的，实于人生无意义。若有余钱，也只是置锄头、镰刀，闲时编竹匾，一只又一只，每家都有几只。这些都曾是他们天天相见的物什，舍不得丢掉，也一并在搬家时搬到院里来，有些东西也许没用了，可人和东西是有感情的，手里用了那么久，不能一声说不要就丢掉。这不是做人的本心。

　　院里的当家人也知他们这份和物的相惜心，所以，搬什么进来，并不被管束。只是那些一并搬来的东西，因为一日一日不被用到，不可避免地上了锈，失去了锋利，朽了下去。一只好好的电风扇，一两个夏天没用到，再想用，怎么扭它的开关，它都不动了。人老了，不动了，也就老得更快了，万物同理，老天爷从不会因为你是一个人，还是一个物，对谁有过偏心。

　　有一位女老太………年纪大的女人，不知怎么称呼的，又要表达尊重，乡间的人即会称其为女老太。在乡下这个词是太祖母的意思。她来时抱了一只鸡。

　　乡下人家，很少有人将一只母鸡养过四岁五岁，可她一直喜欢这只母鸡。她孵小鸡，从不用在家里的床上，用好好的棉被盖，用灯照，用各种新式方法。都是这只母鸡帮她孵小的，她孵够了自己家的小鸡，还替人家孵。它一次能孵二十几只，只须用软软的草、羽毛，把小窝做好，把鸡蛋放好，这只母鸡就会好好地孵这些鸡蛋，把这些鸡蛋孵成毛茸茸的可爱的小鸡崽。这是一位再称职不过、对下一代再负责不过的鸡妈妈。她孵出小鸡，也让人省心，小鸡会走路了，它就认真带着这些新生的小鸡出去四处找食吃，天黑了，也能一个不少地将小鸡崽领回家。所以，这一只鸡，她养了很久。

　　后来，这院里最后面，小小的有了一个鸡圈，起由就是因为那一只被抱来的母鸡。

　　乡间的女子，一生想的是：哪一天轻闲了，什么也不做了，只吃现成的饭，米不用自己种，自己收，也不用自己磨掉壳，把它在灶上煮成饭也不用自己煮，那会是哪一天才能被派到的福气呀。是只有死了的一天，和瘫下来的一天才会实现的梦，所以，乡间的女子往往看到人家死，也会陪着悲伤，可陪着陪着也会说：死了好，眼一闭，什么事也不用烦了，累了。总得清心了。

　　可很多老人，住到这里来，只要手脚还能动，仍旧是忙一些事情的，种种菜，理理田，衣服也多半是自己洗。他们有电视、电饭锅，却从没有人买过洗衣机。因为只有自己实在做不来的、不可替代的，他们才用钱去买一买，能用力气实现的，他们都用力气解决。所以，他们的衣服都不用洗衣机洗，这些老人之中，也从没有一个在有力气洗衣时买过洗衣机的。

（责任编辑：凌薇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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