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朱文颖
事情得从一本书说起。这是本与中国女人有关的历史书,但讲述者既不是中国人,也不是女人,更不是与那段历史同行的人。因为热爱中国,尤其因为热爱中国历史上那个名叫司马迁的人,因此这位胡须浓密、双目深凹的西方学者才有了现在这个中文名字——史景迁。
这书最高潮的地方出现在快要结尾的第五章。讲的是明末清初,1672年1月的一个雪夜,在一个离奇而又绮丽的梦中,山东郯城妇人王氏被她的丈夫、任姓男子掐死在枕席上。
那天郯城的雪下得白茫茫的。一点不像要停的样子。然而乡村妇人王氏的生命却已经匆匆忙忙地走完了。她那短暂的、绝无睡梦绮丽的一生大致如此:
她生在山东郯城。这个城市在1641年有过大灾,地震过后,人们找不到东西吃,就互相吃。这地方还不仅仅是地震,还有水灾、旱灾,蝗灾,军队来了,邪教也不消停,土匪则像黑夜跟着白天……在1641年的县志中,关于饥饿是这样描述的。说在这一年,即便是最亲近的朋友,也不敢一起走到田野里;有夫妻两个,感情比较好,一日抱头痛哭,说现在我们俩只能活一个了,怎么办啊?关于贞烈,县志里举出的数字,是十三个女人为此自杀;至于通奸,假如被当丈夫的当场抓到,杀人则是完全有理的……
就是在这样一个“显而易见分享不到财富、权势和影响力”的偏僻县城,和很多“受苦受难,缴租纳税,却很少得到回报”的女人不一样的是,在现实生活中,农村妇女王氏做了她一生中唯一的梦──和一个陌生男人私奔──然而没过多久,王氏被孤独的抛弃在了路上。梦成了噩梦。而正是这个未完成的梦给了她致命一击。
在被丈夫掐死的那个晚上,临睡前,“王氏脱掉外套、裤子和笨重的鞋子。她的小脚上穿了一双磨损的软底红布睡鞋。她的夹衫是蓝的,还有一件白单裤。她把这些衣服放在草席上,她入睡时,任在一旁等待。”
在任的双手深深掐入她的脖子前,王氏做了一个变异的性梦。那是无比绚烂的一个梦。充满了色彩和光明。花,丝带,祥云,轻风,被露水打湿了的鞋和袜。这是灰败的郯城、没有丝毫色彩的女人王氏的一个梦。在这个梦将完未完的时候,她被自己的丈夫掐死了。尸体被扔在雪地里,直到她被人发现的时候,她看上去几乎还像是活着:严寒给她死去的脸上保留了生命的色彩。
上海远东出版社的史景迁系列之一──《王氏之死──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》,封面是素淡一片,茫然而又无解。我更感兴趣的是台湾的麦田版,我在网上偶尔看到过它。想像中王氏的面容深深地吸引了我。沧桑的形貌背后,是沉甸甸的三个字:知天命。
现在终于说到了这本书真正打动我的地方。并非是对于苦难的铺设,或是对于困境的愤怒。而是这种熔杂了天命、忍耐、安详和漠然的王氏的表情。沉甸到麻木的表情。
黑格尔曾经这样简洁明了地评价中国:“中华帝国是一个神权专制政治的帝国……个人从道德上来说没有自己的个性。”从这个苦难的王氏妇女的脸上,我们就可以看到这样一个无限庞大的东方帝国,以及无数无数几乎类似的臣民。直到临死,都无法变幻的表情。张爱玲在《华丽缘》里描述正月乡下看戏的民众。“男男女女都好得非凡。每人都是几何学上的一个“点”——只有地位,没有长度,宽度与厚度。整个的集会全是一点一点,虚线构成的图画。”而这些所谓的点,讲的就是一个又一个长得相像、或者不相像、已经死了、或者正在死去的王氏们。
对于美国史学大师史景迁来说,通过《王氏之死》,他建构了17世纪中国一个边缘小县的日常社会。王氏的身世极其平常,就连是不是孤女也无法得到完全的考证。她就这样被生了下来,可能从小被人收养,然后结婚;她糊里糊涂的(也可能并不糊涂)和另一个男人跑了,那个男人也极其平常,不知道他叫什么,更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……唯一有点戏剧性的是她临死时的场景。非常惨烈、悲哀的场景。她的内脏开裂了,她的双脚踩破了席子,但她的丈夫没有丝毫要松手的意思。
但不知道为什么,她的死仍然是有着美感的。她穿着软底的红棉鞋,躺在树林的空地上。白雪渐渐覆盖了一切。在这个幽谧的片段里,死亡有着东方式的特别的诗性。
她躺在林子里的时候,有什么东西越过她的身体,被我们无意中瞥见?这一段被无数人忽视、被无数“雄伟的废墟”掩埋的人生,史景迁从容地把它扒了出来。被人们称作“像天使一样写作”的史景迁,淡然地讲述着它。在苦难里仍然有着梦幻。一切的梦幻最终又归于苦难。
(责任编辑:凌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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