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的村庄,很多以这样的形式命名,某一个姓氏,加上“家庄”两个字,就形成了人们再熟悉不过的地理标志。不管一个人站得多高,走得多远,混得多牛,脚下的根,永远延伸在某片土地里。而这片土地本身或者它的周边,一定存在着王家庄李家庄或者某家庄。我们那个村子,因为金姓居多于是自然而然、顺理成章地叫做“金家庄”
金家庄就在秋水河边上,什么时候形成的已经无从考证。据村里的老人家说,我们的祖先是从苏州迁徙而来的,但具体是从哪一年哪一代他们又语焉不详。当然,似乎也没有必要搞得那么清楚,我们只要知道自己的父亲、祖父至多是高祖父是谁就可以了。基因这个东西,就像一锅汤,兑一半的水它就淡了,再兑一次水就更淡了,而传宗接代实际上就是以几何级数在兑水。汤是不断变化的,锅才是永恒的,这口锅的名字就叫做姓氏。
姓氏和宗族,在人治社会时期,简直就是相互独立的微型政府和武装力量。虽然不像婆罗门、 刹帝利、首陀罗那么等级森严,却也是势力和权威的象征。不同姓氏之间占据着河流、土地、牲畜等生产资料,掌握着打铁、造船、盖房之类的生产技术,各自为营,薪火相传。姓氏之间既相互独立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其中最重要的粘合剂便是通婚。大红的花轿使所有的大姓小姓之间产生各种复杂的姻亲关系,经年累月之后,整个村庄,以及村庄与村庄之间都成了彼此的近亲远亲。
金家庄就是这样一个村子,以金、吴、朱、陆四大家族为主,其他几十个小姓杂居其间,分布在被秋水河及其支流隔开的三个屯子上。长久以来,大家都一心做着自己的事情,种地的种地,捕鱼的捕鱼,箍桶的箍桶,磨豆腐的磨豆腐,偶尔有铁匠的儿子跟丈人家学了弹棉花那也没什么了不得的。大部分时候,姓氏之间各司其职,相安无事。偶尔有什么争议,族长们出面,弄个“六只眼”敬敬菩萨,摆上两桌酒也就解决了。土地与河流慷慨而诚信,只要耕耘就必然有收获,所以除去天灾人祸,几乎没有谁家日子惨到过不下去。长期安逸的生活,让金家庄的人秉性向善,不喜争斗。因此,即便在特殊年代里,村子里也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,搞出什么你死我活的事情来。
没有波澜并不代表没有变化,1980年之后,当我们这代人来到世界上,并且成为历史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之后,我们首先感觉到村庄和外面的世界正发生着越来越紧密的联系。我们的父母长辈们以“打工”和“做生意”等名义离开了村庄,我们则和祖辈一同留守在熟悉的土地上。我们嬉戏,我们成长,我们一心一意要当四化建设的接班人。我们春天送走父母,冬天迎接他们回来,有时夏天也能跟着他们到城市的边缘开开眼界。我们和时代一同骑在奔驰的幸福250摩托车上,驰骋着,颠簸着,来不及看一眼身在何处,我们就已经长大了。
我们像铁血战士一样,获得了独特的标记,我们叫“80后”。我们天真、好奇又任性,我们在宠溺与质疑中成长为青年,我们带着自己的思想与荷尔蒙走进工厂,走进车间,走进饭店后厨和象牙塔尖。当然还有为数不少的人漂洋过海到了异国他乡,然而回过头看看,这跟坐着渡船到邻村也没什么两样,地球也不过是个大村庄。
人们一窝蜂地涌向城市,城市在疯长,而村庄渐渐消失在大地上。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曾经在一起抱怨过金家庄地处偏僻,没办法“招商引资”,没有人来建工厂,别的村庄暴富了,而她还是令人沮丧的老样子。但现在,我们庆幸、我们感激金家庄的地处偏僻,所以她没有变得面目全非。就像全世界的姑娘都整容成蛇精一样的锥子脸时,她还保留着原本的鹅蛋脸。这样对比之下,竟然惊艳了,这是多么可贵的一份清水出芙蓉啊!
我们为此沾沾自喜,父辈们却道出了一个尴尬的现实:金家庄不是不想整容,而是没有钱整容,在普世的价值观发生翻天覆地变化之际,要一个村庄如何去高风亮节遗世独立呢?所以金家庄的原生态不过是暂时的,整容是早晚的事情。这个现实令人很忧伤,是彻头彻尾的,几近绝望的忧伤。如果金家庄也整容了或是拆迁了,我们如何安放沉甸甸的回忆与乡愁呢?
(责任编辑:凌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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