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孟雯惠
外公名叫闻衣树,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。对于饥饿和战乱中的童年,外公讲得不多,他常说的是日本兵进淮阴城的事:一帮孩子在街上遇见日本兵,日本兵恶狠狠地瞪他们,明晃晃的刺刀吓得孩子哆哆嗦嗦不敢出声。每次讲完他都老泪纵横,眼中布满了屈辱。
听妈妈讲,外公的母亲去世早,他很早就靠到有钱人家打长工过活,而外婆正是有钱人家的小姐。外婆的父亲靠织布发家,是本分又勤劳的手工业者。那时候,外婆家每天织布到很晚,次日一早要拉着平车从淮阴县城来大闸口花街摆摊卖布,这段路程在今天看来依然很远。吃苦耐劳的外公在外婆家一干就是十多年,后来,因为生意场的尔虞我诈,外婆家佘了很多的布匹给别人,最终钱货两空,家道开始中落。外婆的父亲因此抑郁患病,临终前,将外婆托付给外公。几十年后,外婆跟我谈起与外公的爱情,总会说她当年跟外公在一起,是因为外公早年就没了母亲,这样她就不用被婆媳矛盾困扰了。我会开外婆的玩笑:哎哟,您这个理由真是时髦啊!外公听到这些却不以为然,两只眼笑眯眯地望着我们。
建国后,外公进入清江市植物油厂工作,一直到退休。油厂成为我童年的乐园——那里有很多高大的建筑、空旷的草地、小伙伴,还有捉不完的蜻蜓和蝴蝶。油厂是家国有企业,有子弟学校、职工浴室等。那里有着计划经济的烙印,我只享受到油厂免费的浴室,夏天疯了一身汗,走,去油厂浴室冲一把!子弟学校后来办不下去了,合并给了清江中学。外公在厂里口碑和人缘都很好,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和劳动模范。记得那时油厂常会发生些小的生产事故。一声爆炸,紧接着黑烟滚滚,然后就听到有人敲大钟哗哗响,一时间工人都各自拿着家里的盆和桶跑去救火,外公总是冲在最前面的一个。
1997年油厂宿舍拆迁,我们永远告别了那一排排平房,随之而去的还有我在油厂东大院的童年记忆。外公年纪大了,跟不上新的生活方式,很长一段时间,即使住楼房,他也要每天下楼,在楼下空旷的地方烧火引炉子,有次炉子冒烟,影响到楼上住户,有人去物业投诉,后来厂里领导特地跑过来,跟那家人说,他是油厂老职工了,和你们父辈一起在厂里干了一辈子,他这么大年纪引个炉子能影响你多少,年轻人火气不要太大。但这件事后,外公还是觉得不能影响别人,开始学着使用煤气,慢慢的,家里的炉子放在角落里,落了一层灰。
退休后,外公除了养花养鸟和下棋,还要带孙子和孙女——舅舅的儿子和我。外公常骑着老式自行车,前面坐一个,后面背一个,一起去大运河看轮船。我们站在桥上,看南来北往的轮船,拉了一趟趟的石子、黄沙,又渐渐消失在天际……
外公患上阿尔茨海默症,是今春的事。听到消息的我,一时没回过神来。那个吃苦耐劳的长工、那个冲锋在前的救火队长、那个单车背娃的健壮老头怎能和“老年痴呆”联系在一起?家里亲戚渐渐多了起来,姨娘和舅舅也都赶来轮流服侍外公。外公的记忆变得越来越差,他总是一个人不停地念叨着我们听不懂的东西,有时还会唱起样板戏似的调调。
外婆说,外公说的都是以前的事,他记不得现在,但过去的事情记得很清楚。是的,那些幸福、悲伤、甜蜜、苦累的平凡日子,是外公的所有。
(责任编辑:凌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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