萍是民间的植物，越是民间的植物就越能引发人类对这些卑贱植物的垂怜与敬重。
植物在农人心中的分量是都市人无法体悟的。那些遍布乡野的植物，在各种药学典籍里，哪一种不是对生命的抚慰与疗伤？好些植物每年如期爬上农家的门楣，例如艾草、香蒲等，这些早已成为精神世界的符号：去毒辟邪，保佑平安。
萍也不例外，外表冰冷，内心却充满着赤色忠贞。她与水相依，却与血相连。民间草药有记载，萍，具有止血消肿去毒等功效。人非草木，岂能知草木之情？一旦这些野生野长于民间的水草，曲折走进城市的药店，哪一种不是价值昂贵？哪一种不是牵连着生命的血脉？
萍与其它草类一样，寻常姿态，内里却有高到生命的高贵。细想，没有哪一个生命体没受到草药精髓的滋润与呵护？然而又低到卑贱，无数的草木后来都成为动物或人的食物。
萍，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水上粮食。曾经陆地、水上的野草在农人眼中，都是万不得已才吃的食物。生产力极其低下的日月，土地贫瘠，加上劳作工具简陋，耕种收割庄稼几乎全靠力气，唯一庞大的“机器”是牛或者笨重的平板车，植物生长的力量源于鸡鸭鹅的粪便或农家人工肥，地道的农人则会在寒天挎着簸箕去田间地头和路上捡拾牲畜的粪便。种种努力都是在为填饱青黄不接的日子。赶上饥荒，农人就把饱腹寄托在这些知名或者不知名的草类身上了。巴根草、灰灰菜、马龄菜、荠菜，还有水芹菜、车前子等等，这些一起被赶到了农人的饭桌上，人们把脸色吃得与草色无异，惨绿。
我与萍相识的媒介是猪和鸡。萍是它们当时的食物来源之一。不像现在的猪和鸡，给它们粮食吃还嫌弃呢！它们有的是高级人工化学饲料，胃口大开，好吃好睡，快速长大。那时的鸡鸭鹅能吃上新鲜的萍已经很万幸了，更多的农人顾不上它们的饭食，随它们在乡间的野地林间找食吃，饱一顿饥一顿，有怜悯心的农人则会在碎萍间搅拌些麦麸或者米糠之类，增加点营养，当然，还不是为了那些蛋。
捞萍喂猪，成为孩童时的我一项重要的劳作。从学堂回来，首要任务是到乡间的沟渠里，用一种长柄的带丝网的器具去捞浮萍，鲜嫩、翠绿的萍带着浮生的根须，很快统统归结其中，而后水面上发出哗哗的细碎声。我担心那声响是萍的疼痛与呼喊。多少浮萍不久都会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牲畜的粪便，水面上留下大片大片的空白，白得刺眼与恐慌。苍凉的感觉瞬间从水面四围弥漫上来，身子有些麻木地痛。竹篮里带着水汽的萍一路小跑，置于案板上，我用笨拙的食刀挫伤碾碎，之后放入猪食桶，拌上一些米糠、麦麸之类的饲料，倒进猪食槽，等候猪们慵懒地用食。其实，它们早就迫不及待了。
当然，人亦可食用萍，采摘嫩叶洗净烧汤炒吃皆可。今人更多的是去医院购买萍，不是食用，而是治疗身体的伤口。那些或贫血或臃肿的肉身，终究需要草木的安抚，像一个人对故乡的本能向往。
也许，在草眼中，人不过是一株高过草类的植物。
女人与草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。大地上无数的野草或许就是乡村女子的倒影，的确，每一株草的名字何尝不是女性的名字？美人如草，这些都是《诗经》《楚辞》里走来的阳春白雪，而乡村的女子，则是下里巴人。她们卑微，匍匐在旷野，就像草根，在泥土下承受繁重日子的重量。看看乡村的人给女子取名，就像那漫天遍野的野草。多少女子，名字都在那些草叶上晃动着呢。草、蔻、兰等，成为跟随她们一生的音符。
萍，也是这样一种乡村的女子，青萍、紫萍、萍儿等，一丛丛，一簇簇，挤挤挨挨地密布在乡村阡陌，这儿一片绿，那儿一抹青，点缀着村庄灰白的日常生活。
萍是女性的草，有着女性的韧性与执着，和乡村女人有很多相通的秉性——出生卑微，一片阳光照拂、几滴露珠滋润，便从泥泞里弓起身子来，纤细的根须，稚嫩的叶子，朴素得不能再朴素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，像邻家丫头，扑在村庄的灶台旁，一日三餐，锅上灶下，守候爹娘。
我见过一群乡村的萍，七八个姐妹们，整天在宁静的村落里叽叽喳喳，那少女的气息充溢着村庄。这些萍一朝接到爹娘的命令——为了给弟弟筹措复读的学费，便一声不吭，背着行囊，奔向远方，在天明前，融入滚滚打工的潮流中。她们有着青春的朝气，枝叶鲜嫩，根系纤弱，面对这陌生的世界，脸颊通红。从这家电子厂到那家皮鞋厂，从那家缝纫厂到这家服装厂，一个接一个寻找，停泊，再寻找，她们正是那些无法落根的浮萍，在社会的水域里随风漂流。
没有花开，没有花落，更谈不上凋零。她们在命运的河流上静候风吹雨淋。
她们本来就没有把自己当做花，只是乡村随处可见、泼皮生长的野草，是草，就要围绕着村庄，绿了又青，青了又黄，直至枯萎。打工那些年，有个别出嫁的姐妹，就在漂泊的路上，找个另一半继续漂流，把家踩在脚下，把爹娘的目光背在肩上。她们甘愿用自己一生的花开花落去装扮亲人的日子，哪怕出嫁，心里仍然装着原来那个家。
如萍的乡村女子，一簇簇，一群群，伸展着青春的枝叶，等候在车站或村口，等待未知的日子。
□ 杜怀超
（责任编辑：凌薇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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