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 宋长征

　　上古无文字，结绳以记之。说的是上古时代，人类尚未发明文字之前，如果有了重要事情就在一根绳子上做结，以免遗忘重要的事情。风吹山野，月光落在门楣上，一根简单辫结的棕绳在夜色中飘荡，那是时间排列的秩序，哪一个绳结关乎渔猎和谷物，哪一个绳结关乎爱情，哪一个绳结又代表着对先祖的祭奠，无不了然于胸。

　　我对绳结的深刻印象，来自于年轻时曾去渤海湾的一艘渔船上做工。那时懵懵懂懂，以为日夜与大海陪伴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情。事情的发展往往让人出乎意料，在经历了一天一夜的风平浪静之后，大海终于露出陌生而狰狞的一面，晕船，直到吐出一口一口苦苦的胆汁，有世界末日来临的绝望。

　　接下来的时间，就是学习如何拴系绳结。平结，左搭右，右搭左，用于拴系下网的浮标，一根细细的绳子一端是漂浮的竹竿，上面飘着一面小小的旗子。猪蹄扣，用于联系渔网与渔网之间的缆绳，在海底形成一面长长的网阵，以捕获命运多舛的鱼族子孙。另有渔人结，将一硬一软的两条绳子连接在一起，多用于拔锚起网。

　　小时候，老祖母教我翻花绳，凉月满天，促织在墙缝中叫个不停，老祖母从针线笸箩取出一根纳鞋底的棉绳，两端系在一起，形成绳套。老祖母结成双十字，我用笨拙的手指挑成手绢的形状，接下来是面条，牛槽，酒盅，老祖母念念叨叨，好像一条普通的绳子能翻出世间万物。翻到最后一个的时候，我长长打了一个哈欠，被老祖母刮了一下鼻子，说，小媳妇开门喽，快让我们家小小进去睡觉。

　　在简洁的乡村，一根细细的棉绳是我们从无形的时间中裁下的一截，可以缝补衣服，为我们遮挡风寒，可以做成舒适的千层底，从村庄走向更远的世界。也可以乘坐在光阴的渡船上，人与人面对，手与手交互往来，翻挑出时间的具象，以面对空旷的田野与虚无的时空。所以，你若是问及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，知道翻花绳么？那人准会说，嘁，小儿科，小把戏，不信就试试谁翻的花样多。

　　我所知道的样式大概也就那么几种，老祖母在骑鹤远行时紧紧攥住我尚且稚嫩的小手，笑着。那意思好像明天还会醒来，和我坐在凉月满天的院子里，翻花绳。一面唠叨：双十字，手绢，面条，牛槽，酒盅，小媳妇开门吧。

　　我终是没在老祖母在世时娶上媳妇，但她一定会在天上看着，看我一个人在村子里摇摇晃晃长大，看我成家立业。甚至，在某天夜深人静的时候，从门外悄悄走过，然后化作一缕缥缈的风，被写进虚无的时间简史。

　　《聊斋志异》中的梅女，是一个被人陷害的魂灵，有一天出现在封云亭居住的寓所，梅女美丽善良，是被盗贼贿赂贪官冤死的，冤魂不散，决心报仇。封云亭仔细听过了事件的来龙去脉，决定要帮助这个苦命的女子。但长夜漫漫啊，孤男寡女独处一室，封云亭难免心头小鹿乱撞。封曰：“与佳人闷眼相看，亦复何味？”女曰：“妾生平戏技，惟谙打马。但两人寥落，夜深又苦无局。今长夜莫遣，聊与君为交线之戏。”此中的交线之戏便是老祖母曾经教给我的翻花绳。

　　封云亭答应了梅女，两个人在孤苦的灯光下对坐，翻变良久，以至于封迷乱不知所从。而梅女则“愈出愈幻，不穷于术”。可见翻花绳的历史久远，沿着时间消逝的轨迹，与蒲松龄劈面相逢。

　　写到这里，游戏一种便可告终，至少我从多个侧面对一根绳子所带来的实用价值、精神价值做出了粗略的描写。但看着对面白白的墙壁，梅女时有可能从里面婀娜走出，央告我来一段交线之戏。不是怕，我有时会觉得鬼比人可爱，遇人天真，时作调侃之状，执着热烈坦诚。

　　那么不妨交代下事情的结局。

　　在封云亭的帮助下，梅女报了前世冤仇，告诉封云亭做一个装鬼的袋子挂在胸前，梅女化作一缕青烟钻了进去。封云亭到了延安，寻访到一个姓展的人家，展家有女初长成，“貌极端好；但病痴，又常以舌出唇外，类犬喘日”。一看就是吊死鬼的模样。求亲，展家应，合卺之时，封云亭打开布袋子，梅女与展家女灵与肉合体，于是成就了一段千古姻缘。

（责任编辑：凌薇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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