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处黄海的农场进入腊月就天寒地冻,风雨交加。树和野草退了叶子,光裸着,瑟瑟发抖,寒风把世界吹成精简模式,碧空纯净,赤地千里,一眼望不到边的辽阔与高远。
上世纪七零年代的小分场,偏居一隅,一条东西走向的土马路贴村而过,两排柳树铁青着脸,突兀地守着。几十户人家,红砖青瓦冒着炊烟静静地卧在积雪覆盖的芦苇丛中。青壮年下地挖河沟去了,老人倚在屋山头默默地晒着太阳。连队显得落寞而沉寂。孩子们放了寒假,也就快过年了。不靠集镇,就不方便采购年货,偶有“丰收”、“千里马”拖车出行,就会有妇女、孩子争先恐后地往上爬,傍晚他们就拎着大包小包欢快地回家。不久就会听到连队里稀稀落落的“噼”一声“啪”一响,那是孩子们正在节俭地放着鞭炮。与此同时,连队里的年味开始酝酿,日子一天天活泛起来。
父亲是分场的场长,那段时间的主题就是想让大家过个好年。
腊月二十四、五,父亲他们就决定抽水逮鱼。抽水机安在鱼塘边,日夜不停地“突突”,不远处搭着帆布帐篷,夜里蹲成黑魆魆的一堆,与最亮的一颗寒星遥遥对应,这是值班守夜人的家。水快抽干时,消息传遍连队,妇女孩子便成群结队地涌向鱼塘边,围成一圈,一阵欢笑,一阵惊呼。看见冰块塌了,看见鱼儿打旋了,看见鱼脊了。胖头鲢在浅水区团团地打着圈,有好事者冷不丁地砸一土块,鱼们就触电般乱蹦一会儿,引得欢呼一阵。尺把长的红鲤鱼不甘就擒,贴身逆水“噼噼啪啪”地前行。八、九个壮劳力穿着皮裤子,拿着铁锨不断地赶鱼下行,不从者就地擒拿,有选择的扔到人堆里,漂亮小媳妇“中”鱼最多,她们红着脸笑骂着,众人起哄,很快水塘里和岸上的喧闹汇成一个集市。
分鱼的活大都是会计们的事,他们熟悉人头,按户计算、大小搭配、估摸斤两、一溜排开。最后,妇女孩子心满意足地拎桶挎篮,带着沉甸甸的年货一起回家。
父亲不管调到哪个分场,年底总有这个“作为”。至今还有人念想此事。
进了腊月,连队里的猪就遭殃了。屠夫是个四十多岁的周姓汉子,一脸的络腮胡子,叼着烟,眯着烟熏眼,挽着袖子,他通常围一件大皮围裙,穿着长筒胶鞋,大呼小叫地让人把猪按在长条凳上……下一幕,我们都不敢看。被绑的猪在喉咙里呜呜地哼,最后拖了长音嚎叫。放完血,猪直挺挺地躺着。周屠夫在猪后腿切了缝,用一根长钢筋插进去,来回捅,然后吹气,鼓吹一次,深吸一口,直到四条腿笔直地膨胀起来,赶紧扎好缝,再用木棒擂几下,就可搬到盛满开水的大桶里烫、刮毛。杀猪实在是个累人的活,从捉猪到开杀、刮毛、剁肉样样要力气。这位周屠夫更有一层“累”——好多人一边吃肉,一边咒骂他心狠手辣,“杀猪不眨眼”,平时也有意避开他。我很为他抱不平。
过年慰问军烈属也是父亲必然要安排的项目,他的小本里记着全场的特殊人群。腊月二十九上午,七八个人组成慰问小分队,坐上“十二匹”,敲锣打鼓去四个连队慰问。我三年级时有幸参加过一次。一男二女涂红脸蛋,扎红领巾;四个大人,二个打鼓,一个敲锣,一个扛旗放鞭炮。坐在车上,北风呼呼地吹,红旗猎猎作响,大雪一个劲地往脖子里灌,手冻得紫萝卜一般。快到连队时,我们锣鼓齐敲,鞭炮炸响,就有许多人围过来,我们在围观中送上红纸扎的猪肉和鱼,再在人家的门楣处贴上“光荣人家”,放一挂鞭炮,再由我敬队礼,读慰问信,开头就是“风雨送春归,飞雪迎春到”……读完再齐敲锣鼓。被慰问的人家很自豪,忙前忙后,大声招呼大人喝茶抽烟,还紧拉着小孩子,往我们口袋里塞糖、花生和大糕,我们装着推挡,很快美美地收下,内心很满足。读完一家,换一家;告别一群人再辞别一群人;慰问一个连队再跑一个连队,有时甚至需要一天。在回来的路上,我们内心激昂,放声歌唱。我们将好吃的分给大人,他们便齐齐地夸赞,为我们“咣咣咣”、“咚咚咚”敲一通锣鼓。
过年,父亲必定要亲自去慰问一个人,一个在连队里放牛的老头。傍晚时分,我随父亲拎了两斤肉、两条鱼、两瓶酒、两条糕,去看那老头。偌大的一个院子里,堆着几堆黄豆秸,几头老牛在棚里悠闲地嚼着草。老头就住在牛棚旁,听到动静,他拖着一条残疾的腿来迎我们,他眼睛浑浊,说话不清楚,但我听懂了是感激的意思。听他与父亲聊天,知道他无妻无儿无女,去年有侄儿来看过……
(责任编辑:凌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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