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姜桦
扼盐城益林、淮安车桥两镇门户,淮安区的苏嘴是古黄河在淮安的最后一站。800多年前,一个姓苏的盐贩来到楚州,在淮楚东乡、盐阜西域发现了这块广袤肥沃的平川和穿境而过的黄河故道。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,苏姓盐贩喜出望外,他从淮安扬州等地组织商贩来此贸易,依靠便捷的水陆交通,经多年经营,商贾云集的“苏家嘴”就此形成,并逐步成为著名的军事要塞和商贸重镇。
沿着堆堤下的蜿蜒水道,黄河故道进入稻禾飘香的盐城阜宁境内,一条近900年的河流一路向北。经过如此漫长的颠沛奔波,古黄河早已少了气势,没有了初出河床时的惊心动魄、波涛汹涌,曾经的轰鸣,也逐步被沿途的村庄、田野、树林所消解。但它是一条河,身体里流淌着黄河奔腾的血脉,它依然要向前流淌,要倾其所有,用甘甜的乳汁滋养这片大地,给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留下最后的恩泽,引领那些翻卷的浪花,带着对于未来的期盼,一路奔向远方。
古黄河上,一道温暖明亮的光芒沿着宽阔的河面照耀过来。
这道光芒首先投向了身边的田野。青芦满河,蒲穗摇曳,一片水绿家园,那是芦蒲;羊群散落,遍野桃花,一片高亢之地,那是羊寨。每一寸土地都在为一段流水青葱的岁月做着准备。头顶朝阳,身披月光,奔腾不息的古黄河,它要让沿岸的河坡种满庄稼栽上树木,要让平展的大地生长起绿色的果园。脚下的河流一直连着大海,那铺满河面的桃花,是一颗颗深情颤动的音符。
花香树影之中,古黄河一路流淌,无声无息。芦蒲的张码和姚码合并,双码村如今成了进入苏北桃花源的南大门,全长32公里、总面积53平方公里的黄河故道桃花源,一幅美丽的版图也就此展开。从此向北,在沙淤和世明村合并的果林村和外口村境内,沿着一马平川的土地,几条灌溉用的沟渠,顺着高亢的河坡,一路流向黄河故道。早年,这样的河道一直被当地人称做“大港”。许多年过去,那潺潺鸣响中依然有花朵一路垂挂在水边,繁茂的花影里依然有花鸟虫鱼的叫声。苏北桃花源长满了桃树梨树杏树和苹果树,那些鸟儿飞的一般都不会很高,那些大港里的鸟儿只会在野蔷薇的花瓣和野枸杞的果实上跳跃。那些鱼显然是从脚下的黄河故道里游上来的。夏天的傍晚,一场急雨过后,一道彩虹横跨黄河故道,从河西的果园一直接到对岸的树林,仿佛一座飞架在天际的巨大的彩虹桥。而那些鱼,就是从那彩虹桥下钻出来,沿着狭窄的河口,逆流而上,一路游进那蔷薇茂密的大港。年年岁岁,经久如斯。
黄河故道,花开大港。每一条大港旁边似乎都有一座“看青”的小屋,每个小屋里都住着一两个老人。他们姓甚名谁,无关紧要,重要的是住在小屋里的人,一定是整个黄河故道的村庄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者。站在那片河堆上,人们不叫他们的姓氏,而一律叫他们“大爹”。不是陆大爹王大爹,也不是孙大爹张大爹,直接就叫“大爹”。他们是整个村庄的长者,是在黄河故道守望了几十年的“神”。他们站在那里,一年一年,看着大地上的春耕夏种,秋收冬藏。因为有了这些老人的照看,这黄河故道的庄稼不会被随意践踏,树木不会被随意砍伐,那些桃树梨树葡萄园核桃园会年年开花岁岁结果。千年黄河故道,堆上堤下人家,可以日不上锁,夜不闭户,大小村庄少了鸡飞狗跳,更没听见过类似偷鸡摸狗的事情。整个村庄,数千人口,大家和睦相处,明礼谦让,如一个祥和的“桃园家族”。印象最深的是每年的春节,在我曾经生活过的沙淤,每年的大年初一,早上放完鞭炮,吃过元宝(汤圆),拜年的人走出家门,相互拜年贺喜。于是,整个村庄,圩里圩外,堆上堤下,每一条道路脚踵相接,祝福的声音此伏彼起。春酒自然是要吃的,东家西家,南邻北舍,从初一到十五,整个村庄几乎都是猜拳闹酒的声音。但一旦过了元宵节,正月十六,家家户户又都扛了铁锹担着水桶,走上高高的黄河堆。欢声笑语之中,大家一起给果树松土给麦地浇水,新一年的劳作再次开始。
除了古老的桃花源,黄河故道上生长着一排排高高的杨树。它们和古黄河的流水咫尺相望,一起见证了大河岸边的日出日落,草木生长,鸟虫鸣止,生生不息。但即使再高,那些树木也高不过浇灌生命万物的故道流水和紧靠着河坡的坟墓。四月春深,菜花金黄,踏着流水平缓的节奏,我来到这里。黄河故道,老树繁花,缀满花朵的树枝几乎碰到地面。果园旁边,那些黄土堆起的墓地被一座座放平了,但那些墓碑还在。在一块块石头上,在一个又一个名字之间,我看见了一排熟悉的名字,裴大爹,陆大爹,王大爹,孙大爹,张大爹。他们的音容笑貌,也就一下子跳到了我的眼前,让我忍不住地两眼发热。几十年过去,“大爹”们的儿孙大都离开了家乡,飞鸟一样散落到异乡的城市、集镇,只留下他们,怀抱着这些石头,有名有姓地并排站在这里。每年的清明和春节,散落在四面八方的儿女会赶回来看一看他们,那样一想,这些大爹们总算还都是在家里,一直和那川流不息的河流相依相拥,朝夕相伴,默默守望这片古老的家园。
告别这些“大爹”,我要去看望一位“大奶”。大奶名叫杨秀英,今年87岁,老伴“陆大爹”(陆凤铨)很多年前就已过世。老人曾经是我们家最紧密的邻居,也应该是我熟悉的最后一位“大奶”了。穿过古黄河边的村庄,走过一片苍翠如烟的麦地,干渠旁边,在那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门口,身材矮小的杨大妈问我:“你没到老黄河滩上看看吗?你要去看看的,那里真是大变样了!”老人家嘴巴凹陷,但说起黄河故道上她亲手栽种的那些果树,就像说着被她艰难带大、如今远在他乡的儿女。“留在老家的人越来越少了,你们这些在外面的孩子,要多回家来看看,看看老家,看看桃花园,不管到哪里,都要记住,这古黄河边是你们的家!”那一刻,我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。我知道,老人的这番话一定不只是对我一个人说的,她所说的孩子,应该还有她自己的儿女,包括那些从古黄河边的土地上走出去的每一个人。
大河北去,水流渐远,古老的黄河故道即将融入茫茫大海。
胸膛紧贴大地,700里的波涛,平缓地叙说,悠远绵延;
900年的脚步,最后的回声,荡气回肠!
(责任编辑:凌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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