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郭虎
小的时候，我一直羡慕那些“坏孩子”，不受约束，潇洒又精彩。可以野玩不回家，光腚下河游泳，偷田里的山芋吃，逃课骂人打架。有时候我也跟着他们混，在野外打群架，这边扔砖头，那边射弹弓，有人脸上开了花，哇哇哭，有人崴了脚，躺地上呻吟。晚上各自回家，约好明天再打。
那时孩子多，父母也很少管束，最多骂几句，不听算事。就在我沉浸在“学坏很快乐”阶段的时候，我又迷上看小人书，暑假的白天就在小人书摊边一本一本看，二分钱看一本，我记得《三国演义》一共是48本，也就是说，花了我九角六分钱，这在那个年代可是大钱了。我就是在这时候迷上“三国”的，能说得头头是道，什么“千里走单骑”“火烧连营”“舌战群儒”，连大人也没我知道得多。我看了许多这样的小人书，这样一来，白天就不大有时间跟小伙伴“使坏”了，晚上家里管得紧一些，天一黑就得回家，我跟小伙伴出去打架疯玩的时间就少了，人家渐渐就不肯带我玩了。就这样，我“学坏”的基础还没打牢就匆匆上中学受规矩去了。
到了初二年级，我又有了一次“学坏”的机遇。这时，我们镇中学来了一位正宗的城里孩子，姓宋，长得高大壮实，皮肤黝黑，他玩的名堂可多了，我看到他在拳击手套里垫棉条，外面则坚硬无比，说这样打人别人疼又不伤着自己；宿舍梁上挂吊环，练得肌肉发达，老向我们炫耀结实的肱二头肌；他还是学校的跳高冠军、长跑冠军。这样，我就很崇拜他，总跟在他屁股后，觉得跟他出来混有面子。有一次，他把锯条磨成锋利的长刀，从饭店的窗子升进去捅到一大块酱牛肉，偷出来供兄弟们分享，真香，他就靠类似这种“香味”诱惑我们一批学生逃课出来玩。我那时语文学得好，语文老师姓汤，头发朝后梳得油光，一丝不乱，面瘦颧骨凸出，声音尖而响亮，典型的坏人形象。偏偏他比较喜欢我，所以我不大好意思逃他的课出来玩，加上他老表扬我的作文，每次都激发我别出心裁地写，可是，要想写出新名堂就得读书，我就在那时开始读“大书”——相对于小人书而言的长篇小说。我记得我从叔叔家里搬出一本“大书”来啃，啃出点味道就借鉴写到作文里去得表扬。随着我逃课次数减少，埋头啃“大书”的时间增多，我就渐渐脱离了宋同学的跟班队伍，在他们横行镇里大街小巷的时候，我读完了“大书”《三国演义》，我对半文不白的写法有了浓厚的兴趣。我又找别的“大书”来读，读完了《水浒传》，我能说出一百单八将所有人的绰号，三册共三元五角的人民文学版的《水浒传》一直伤痕累累地跟着我辗转至今。我还一口气读完了类似《说唐》《三侠五义》等游侠类“大书”。我后来分析，在我的男孩年代分泌着英雄崇拜的激素，包括跟着宋同学做跟班也是如此，我早早就开始了“武侠生涯”，熟知诸如隋唐英雄、杨家将的故事，到金庸、古龙流行的时候我基本就不看了，因为我的“武侠生涯”早已过去了。因为读这些故事，把我想学坏的时间都挤占了，更关键的是，我开始对文字感兴趣，我“学坏”的真正机遇就这样失去了。
进了工厂工作，我对工友们脱光身子乘凉喝啤酒那股劲很羡慕，他们大都把瓶口直接对着嘴往肚里灌，这叫“吹”，真是生动的生活。但我这时已经学不来了，因为我开始迷上古文字，手里经常拿着《楚辞选注》之类的书，以示跟他们的区别。但年轻的血液里也酝酿着躁动，也跟大家出去喝酒，学抽烟都能吐出烟圈，但就是没有上瘾，我也感到奇怪。我看书经常受到嘲笑和尊敬，嘲笑者大都拖我去喝酒，说看书有什么用，来跟我们玩啊，我就去跟他们玩，那时流行跳舞，到处是舞厅，跳完再喝酒，常常深夜。尊敬者大都说，这年轻人字写得好，喜欢看书，和那些家伙们好像不一样。我就在嘲笑和尊敬里混日子，想放纵地玩而又克制。这个看似两难的生活典型场景是，我白天和一帮年轻朋友照常玩，晚上回来给自己下任务，一定要看书看到规定的页数，比如今天要看到100页，必须完成，这样，我在两年时间里考完了汉语言文学的自学考试所有科目，混到一张文凭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自学考试毕业还受到一定的尊敬，不像后来那样不堪。拿到文凭，我就被逼上了所谓的正路，彻底失去了想“学坏”的最后可能。
回头来看，似乎人都有往不同方向发展的可能，每每在临近某个点的时候被什么给拽着，比如我在那些阶段就被读书给牵引回来，“读书改变命运”之说有说教味，但肯定会改变人的性格，也有性格决定命运一说，这倒像是个推理，有点绕。
如今到了“老夫”的年纪，要给年轻后生做样子，不然人家讥笑你为老不尊。其实，年纪再大的人也想玩一玩，却被别人说“老顽童”，倘若你还是坏坏的，就被人戳着指头说，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老不正经的。所以，我现在最怕得老年痴呆，据说得了这个病不记得眼前事，老记得从前事，一旦坐在轮椅上还说少年时的事，还哼哼着要“学坏”，那我无比“正确”的一生就毁了，岂不痛哉！
其实，哪有什么无比“正确”的生活，人生里只不过是不停纠错而已，所以，“坏坏”这个叠词现在散发出亲昵味来，尤其从女生嘴里说出来的时候。
幸好，我们没有成长为传统意义上的“坏人”，或许这样才有资格在含饴弄孙的时候，可以指着裹脚布一样的电视剧里的人物对牙牙学语辈说：这个是“好人”，那个是“坏人”哟。
（责任编辑：凌薇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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