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诗篱
院墙是红砖院墙，石灰水泥混合勾缝，很结实，散发着浓重的岁月蚀气。小院面南，左手南墙角，有一口井。井边有一株高耸入云的水杉，夏天遮阳，凉快；冬日叶尽，阳光从稀疏的枝桠间漏下，暖暖的将井沿的严寒早早驱赶。小院的天井正中，是一张黑棕色的轮椅，十年前，就逐年累月地坐着我独居的母亲了。院子深居在喧哗的大街身后，深陷于高大建筑物的围城里，低矮，古旧，但并不寂寞。有一群母亲的老朋友，每天来院子里，帮因为帕金森综合症而围困于轮椅的母亲，搬动她在这世上剩余的那些零碎的时光。
董奶奶八十岁了，还是丢不下一管烟卷，她喜欢叼根香烟，眯缝着被烟雾遮掩的眼坐在母亲一旁，看一边发牢骚一边拣菜的刘莫；刘莫矮墩墩的，白尽了一脑袋的青丝，一张看起来总在生气的面孔教人看着很没有食欲，但是他做的菜却比大部分女人做的都让人有食欲，味浓，色艳；阿秋则拿着母亲的录音机，告诉母亲今天又帮她下载了哪几首戏曲；老屈则还是一坐下就呱呱啦啦的谈她那个优秀的女儿，说个不停，一直到邻人散尽，直到拎着垃圾桶回来拐进院门的小五冲着她吐着口齿不清的讽刺，老屈才会住口，悻悻地回家做饭去。
他们都是这个院子里的常客。
这个小院，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，半个世纪了，房子几经翻修，几次扩减，但依旧保留着最初时候的模样。母亲半道来，从陌生到熟悉这里的一切，现在连移动了一张凳子的位置，她都要差人立即搬回原位。而我小时候的那个家，在她的生命里走过四十九个春秋，现在被遗弃在荒草里，锁在历史中。新的习惯与她生命最后一个驿站进驻她的生命，成了她一生真正的基调。
小院像在母亲的心中那样，慢慢也在我记忆里放大了家的概念。母亲在哪里，哪里便是我的家了。虽然今天我来的时候，她神情萎靡，只说：你好久不来看我。之后便不同我说话。
我起身，走上井台，摸摸那棵大树粗粝的树干，站在那里发愣。我知道母亲的心。这棵大树，因为于电线杆碍事，来年春天就要砍伐了。斧钺在一棵树的身上，是顾不到这树是悬挂着岁月的。院子的拐角有把藤椅，是已故继父的。淘汰多年。但是母亲拍着身下的轮椅，不准我们扔掉，叫放在角落里，口朝外，整理好，像等人过去坐下的那种姿势。虽然她知道，她严重的骨质增生，她已经再也走不过去。
我回到母亲身边，伸手拂开她额前一撮乱发，像拂开女儿的头发。母亲有些瞌睡的倦意，闭上眼。
院子的墙壁，今晚特别的斑驳，似要从时光中退隐一般。我知道，所有的一切都将退隐。像董奶奶那样，瞬间消失在时光里。
母亲忽然像个孩子那样哭着说：
前天她还和我说话的……
丝瓜豆腐
这几年，我每年都有好多个日子陪母亲住在小院里。
母亲说要吃豆腐。故去的外公，年轻时做豆腐。三十几年前，我开始记得豆腐的味道时，便不喜欢。三十多年过去，依旧没有找到豆腐的可爱之处。母亲说要吃，便去买。
街上的豆腐有几种：小锅卤水豆腐，石膏点豆腐，豆腐脑。豆腐脑，似乎一辈子没有上过我娘家的灶台，母亲不喜欢，先去掉；北方人喜欢口感实在的卤水豆腐，南方人喜欢嫩而多汁的石膏点豆腐。我们介于南方北方之间，便有人爱老有人爱嫩了。这个筛选不能使我确定，便问买豆腐的大姐。说卤水豆腐好吃，便买了卤水的。怎么做呢？母亲坐在院子里，望着一处出神。帕金森折磨得她思维也迟钝起来，想吃什么，就说出那个名字，再多问，譬如说想吃豆腐，你想问做豆腐羹，还是炖豆腐，还是鱼汤豆腐……她会烦，都不能问了。做女儿，直到今日才知道，强悍得几乎一个人养大五个儿女的母亲，有一天会衰老到要表达吃什么，也只能丢一两个词语出来，让你根据往事，根据她平日的喜好和她在一起生活时的许多细节，仔细琢磨，才能明白，她到底喜欢哪一种。
但我，记不起来母亲年轻时，什么时候在灶台边，做过一道什么样的菜她先自己尝了，或者在桌子上，什么时候有一道菜她吃了比较多并且她很喜欢吃的样子；也记不得母亲和任何一个人说过，她喜欢什么样的口味；我甚至除了记得她挑担子、做农活、大汗淋漓之外，再也记不起任何其他细节。我很羞愧地发现，不仅弄不清楚母亲的口味，我连她年轻时候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，喜欢做一件什么样的事，什么时候脸上有过很舒心的笑容，梳着什么样的发型，都模糊得像看远处天空的飞鸟。
到底怎么做呢！我在厨房的灶台边思忖。生活中其实处处都碰到豆腐做的菜，像一些无法绕过的琐事那样，所以不喜欢。不过有的做法还是比较好吃的，比如麻辣豆腐。我喜欢麻辣得额头冒火的那种。可是，怎么可以呢？母亲一星半点的辣椒都不可以吃，连胡椒都免了。或者平桥豆腐？味淡，母亲的味蕾老了，连我也不能尝出平桥豆腐的滋味，怕是母亲会味同嚼蜡。做鱼汤豆腐吧，然而，我没买鱼……
母亲自己动手，轮椅已经慢慢转到了院门前的菜园边。她坐在一棵高大的水杉树下。水杉树上，一棵丝瓜藤高高缠窜于树身，并在母亲够得着的地方，垂下一条半尺来长、有婴孩手臂那样粗细的小丝瓜来。母亲那只常年抑制不住狠命抖动的手，颤抖着伸出去，抓住那条小丝瓜。她说：丝瓜……烩豆腐，你外公，喜欢吃……
（责任编辑：凌薇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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